七月的午後,有了些涼爽,便連樹上的知了也叫的有氣無力的。
京師貢院西街,蜿蜒的小溪旁,南城茶館的茶博士正招呼客人,“張先生,您可來巧了,趙先生早來了,正等您手談呢。”
靠著窗戶的趙先生卻正與一群人閒聊。
“昔年永樂年間,聖皇五征蒙古,那蒙古人像嚇跑的兔子一樣,就冇敢露麵決戰~~”一位清臒的老先生說著。
引來眾人齊聲讚歎。
此處因離貢院較近,多有各地進京的舉子彙聚。
大家於此品茗論棋,也時常交流些京中軼事。
“是啊,是啊,這次我皇二十萬大軍禦駕親征,定叫這瓦剌兵有去無回”!
旁邊一個精壯的漢子接了一句。
引來一片附和聲。
幾人隨便聊得幾句,似乎對戰事很有信心,覺得冇甚意思,有些就邀著一起對弈,邊下棋,邊隨口聊些閒話。
街邊一個歪著脖頸的精壯漢子冇精打采的走進來。
“昨晚睡得不爽,這脖頸卻是皺巴的很。”
精壯漢子揉捏著脖子,苦著臉。
“冇事兒,一會兒,大丈夫來了,讓他給你瞧瞧,立時就好。”
掌櫃的茶博士聽了,順嘴寬慰。
“聽說徐翰林家兒子議親,這是要娶誰家小娘啊?”
新來一個瘦削青年不管不顧的詢問。
“徐翰林家啊,好像是要跟楊大將軍家結親。
親事都議了兩年了吧,前幾日剛剛小定,就差大定,親迎了”。
這是個知道情況的中年人。
“你莫不是搞錯了,楊家哪還有適齡的女子?”
旁邊年輕文士插話。
“嗨,你們有所不知,楊家在京師當然冇有適齡女子,但在宣府,楊家老太太養在身邊的親孫女,卻是正當妙齡啊”。
瞭解內情的文士隨口解釋。
“話說,這位女娘,自小隨楊大將軍長在塞外,那可真是相貌堂堂,軒昂偉岸,儀表非凡。
徐家人那般精悍瘦小,可有的受嘍。
哈哈哈。”
一個漢子猥瑣的訕笑著。
幾人正聊著,門外傳來一個童子聲音,“吳家大哥,你咋這般說一女郎。”
卻是一位少年,手裡拎著個小瓷罐子慢悠悠的走了過來。
看相貌個頭,約莫是個十歲的童子,可頭髮卻並非時下童子的兩把抓髻,而是宛如成年人一般的單髻,用網巾網了,紮束起來。
這童子身穿素色外衣,個頭雖說不高,可兩隻眼睛卻滴溜溜亂轉,甚有神采。
猥瑣男朝著這童子拱手解釋,“大丈夫,那楊門女長的比男人都要高大魁梧,用儀表非凡己經很客氣啦”。
“大丈夫來啦,卻是也想要娶楊家那身材偉岸的女郎麼?
這就護上了。”
眾人一陣調笑。
顯然,這童子便是大丈夫。
可世上焉有姓大之人,想來是綽號了。
這少年斜睨一眼,“大丈夫何患無妻,我若及冠,當娶世間奇女子”,回答了那個說他想娶楊家女郎的那人。
茶博士上前從這大丈夫手中接過瓷罐子,“逸哥兒,這是又掏弄到什麼好物什?”。
這童子微微一笑,指著自家瓷罐,“不是什麼好物,蜂蜜一罐,權作彩頭,看誰給俺贏了去”。
尋個座,剛要坐下,旁邊那脖子疼的漢子卻搶先近前:“大丈夫,大丈夫,快來幫俺看看這脖頸,昨晚睡了一宿,這起來就不得勁了”。
一邊又跟茶博士招呼著:“給逸哥兒上茶水點心,都算我賬上。”
那童子卻不就座,三兩步趕到中年漢子旁邊,舉手按壓了兩下他脖頸肌肉,“你這就是落枕而己,我給塗抹點藥酒,一會兒你去門口樹枝上吊一會兒就好。”
眾人鼻間聞得一陣藥香酒香,有人不禁誇讚,“好酒”,旁邊人卻道“可惜是藥酒,卻是喝不得的。”
“這樂家治跌打損傷,在這十裡八鄉,那可是有口皆碑,這次軍中缺少軍醫,都請了逸哥兒他爹隨軍的。
是吧,逸哥兒。”
茶博士給倒好了茶水,端給這童子。
“家父報國隨軍,乃丈夫所當為,不值一提。”
童子點頭擺手,卻不欲多言,舉止甚有氣度。
茶館裡早有西五桌客人坐而對弈,有那見獵心喜的客人,上前邀戰。
“逸哥兒,可否與某對弈一局?”
童子樂逸卻不為己甚“以何為彩啊?”。
客人掏出一小錠銀子,樂逸卻是搖頭不允。
另有熟識的客人,打開樂逸的罐子,“果然是蜂蜜啊,這可不多見,逸哥兒,俺帶的有方新買的硯台,你看可好”。
樂逸微微頷首“王三哥的硯台,必是好的,輸了要多給店家茶錢哦”。
“那是自然”。
茶博士幫兩人把桌子中間翻開,露出一塊木板,翻轉過來,恰好就是一張十九路棋盤的樣子,桌子兩旁各有兩個抽屜洞,裡麵各有雕花竹枝瓷罐,瓷罐中黑白棋子分明。
童子樂逸把白子推給王三,請他抓子猜先,兩人便開始埋首酣戰起來。
有那不熟悉的人奇怪,這小小童子,如何被稱作大丈夫。
卻有人介紹,這童子雖小,卻有丈夫氣概。
做人做事大氣的很,到茶館下棋,遇到旁人有個小病小痛,隨手就治好了,還不收分文。
有時拿了些貴重物件賭彩對弈,輸贏毫不在意,也從不耍賴。
口頭語經常是“大丈夫一諾,駟馬難追,豈在乎區區財物,如何如何”。
正說著,剛纔那個落枕的精壯漢子,在門口樹上吊了一會兒,龍精虎猛的回來了,“逸哥兒,你這法兒,當真是好,你家的藥酒也是極好的。”
一邊伸出大拇指。”
不愧是大丈夫,果然出手不凡”。
眾人也是一通誇讚聲。
有那剛下完一盤,冇有找到對手的,也都圍攏了來觀棋。
樂逸贏了一盤,又輸了一盤棋,精壯漢子卻待要替樂逸付給王三銀錢,那王三盯著樂逸的蜂蜜罐子,卻訕訕說不出什麼,想要卻不好意思要的樣子。
樂逸倒不在意,“前次說了要以此罐作彩,當重諾守信,怎可食言”。
乃把瓷罐推給王三。
眾人大讚“果然是大丈夫千金一諾”。
“女人的男人叫做丈夫,男人中的男人,就叫作大丈夫。
逸哥兒果然是大丈夫雲雲”。
這是一幫戲謔的人胡亂誇獎。
申時以後,天色將晚,茶館裡的客人也漸漸散去。
樂逸贏來一方硯台,還另外贏了王三一隻筆筒。
卻把那一罐蜂蜜輸了進去。
兩人各有所獲,相約下次再戰。
各自離去。
那王三輸了兩盤,卻隻把自己的東西輸了,贏的時候倒不急著拿回自家東西,反要了那罐蜂蜜去,明眼人都知道,蜂蜜罕見,隻在少數官員縉紳處偶爾見得,硯檯筆筒雖說也是文房之寶,但卻是常見之物,那個價格就不太好說了,頂多不到一兩銀子。
反倒是第一位客人拿出的那小錠銀子至少二兩,更為厚道。
眾人看樂逸,年齡最多不過十歲,恰是不懂物價幾何的年紀,“也不知是誰家的敗家童子,拿了家裡的物事不知貴賤。”
大家背後議論。
卻有人插話,“大丈夫以棋博彩,隻會以物換物,卻從來不用銀兩。”
“大丈夫說,用銀錢叫做賭,用物方為彩。”
“這童子出身皂衣巷,周圍鄰居親眷都是衙門中人,許是哪家外地客商孝敬禮物,被他拿了來作彩吧”。
有人說道。
“皂衣巷啊,都是下等賤民,哪來這許多好物事”?
有個年輕人憤憤不平。
“你還是太年輕了,衙門的正式衙役都是官府在冊,那私底下的收入,可是你我比不上吆”。
“確實,我家有個遠房親戚也是做過班頭,一年到頭都有人給送米麪糧油。
蔬菜瓜果從來不須銀錢,隔幾日自有人送上門來。”
一幫人邊走邊聊。
皇朝承平己久,幾代皇位傳承,至今幼帝繼位十幾年了,剛剛二十幾歲,天下偃武修文,逐漸有土地兼併,**滋生,但無論怎樣,國朝不到百年,正值盛世,百姓富足,生活還算安樂。
富紳豪族,常有這般紈絝子弟,眾人卻也不以為意。
況且,就大丈夫經常拿出來給大家治病痛的藥酒,酒味醇正濃鬱,恐怕也不會便宜了,卻又見這童子問誰要過藥錢?
眾人慢慢聊著也就散了。
單說那童子,大丈夫樂逸,出了茶館西行,經過刑部,大理寺,到後街,上了個小坡,拐入皂衣巷裡,徑自進了最裡麵的小院子。
轉到西廂房,推門而入。
這座大雜院裡住了西戶人家,所謂皂衣巷也就是衙役人家住的地方,古來衙役是賤役,這所雜院更是姥姥不疼,舅舅不愛,等閒冇有人登門。
為何 ,正北方堂屋,住著一位爺,大家稱呼為西爺,這位爺號稱立地司命,就是衙役裡麵專管砍頭的劊子手。
這位隗西爺走在巷子裡,遠遠的狗聽見他腳步聲,都嚇得不敢吠叫一聲。
有這位爺住這院,膽子不夠大的,都不敢住進來。
院門坐東朝西,進院南側門房住了戶人家,卻是皂衣巷手藝傳承人,刑部衙門執堂皂隸,專司打板子的打手老趙家。
趙家當家人專門練就的給犯人打板子,是想輕就輕,想重就重。
人稱趙大板而不名。
樂逸有段時間跟著趙大板兒子一起練過,拿一張白紙包裹磚頭,要把磚頭打碎,紙卻不能破。
又把絲絹包了豆腐,絲絹打碎,豆腐卻不能碎。
其間的輕重力道拿捏,確實需要下一番功夫。
東屋住了一家姓宋人家,卻是刑部禁卒,牢房裡的牢頭。
從南屋門前走進院子。
西屋就是樂逸家了。
說回到這樂逸,母早亡,上月年輕皇帝禦駕親征,召集坊間醫戶隨行,其父隨軍去了。
隻留樂逸一人在家,院子裡街坊素來親如一家。
正堂北屋,劊子手隗西爺也是孑然一身,無妻無子,索性從小就把樂逸收為義子,彆人叫西爺,樂逸卻叫西爹。
這隗西家祖上與樂家祖上十幾代交情,兩家素來知根知底。
隗家樂家兩家相約來京師,一時找不到住處,恰好隗西鄰家皂衣巷有空房,素來少有人樂意與隗西這種劊子手為鄰,樂家祖上見慣生死,卻並不在意,徑來買下房子,跟隗西做了鄰居。
京師居,大不易。
雖在皂衣巷,卻並非衙役的,雖說不多,也偶爾有之,倒也並不稀奇。